带着昨天的好心情,李春明推开了编辑室的大门。
边哼着歌儿,边收拾着桌面。
韩彦昌捧着搪瓷茶缸晃悠过来,倚着办公桌打趣道:“小李这是有喜事儿啊?从进门就笑到现在。”
李春明下意识摸了摸脸:“这么明显么?”
隔壁组的老编辑赵卫国哈哈一笑:“你那嘴角都快咧到耳朵根儿了,还要多明显。”
“嗐~也没啥事儿,就是昨天去了趟我对象家。”
角落里擦桌子的吕丽萍手上一顿,抹布在桌面上划出一道水痕。
她咬了咬下唇,又低头继续干活。
“头回上门吧?”
韩彦昌呷了口茶,笑得意味深长。
李春明愣了一下,惊讶道:“这都知道?!韩编辑,您还会看相?”
“我哪会那个。”
韩彦昌一摆手:“就你们这些头回上门的毛脚女婿会乐成这样。”他指了指办公室里几个已婚的老编辑,“看看我们这些老家伙,去丈母娘家哪个还会想你这样,早没新鲜劲儿喽!”
胡志成推门进来,恰好听到半截话尾。
他眼镜片后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凑到人堆里:“什么丈母娘,什么新鲜劲儿?快说说...”
“噗——!”
韩彦昌一口茶水喷了出来,呛得满脸通红。
胡志成却浑然不觉,一个劲地催促着众人。
王建军立刻谄媚地凑上前,把李春明见家长的事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
“就这?”
刚才还一脸精光的胡志成顿时觉得索然无味,紧接着下一秒却像是发现了新大陆,笑道:“见完家长下一步不就是结婚嘛!春明,什么时候请我们喝喜酒啊?”
韩彦昌拍着胸前的水渍,笑道:“组长您这也太着急了,春明今年才二十二岁,还不够二十五岁的晚婚标准。咱们还得再等个三年,才能喝上他的喜酒呢。”
胡志成懊恼地拍了拍脑门:“瞧我这记性。”
随着墙上的挂钟‘当当’敲响,胡志成立即正了正神色。
他清了清嗓子,从公文包里抽出一沓文件:“言归正传,这周的重点工作有几个...”
他们是说着无意,可李春明却听者有心。
今年,国家开始执行最新的《婚姻法》。
明确规定干涉婚姻自由者需承担法律责任;首次明确‘感情破裂’作为离婚标准;明确了婚前及婚后的财产归属...
其中,对大多数年轻人影响最大的便是结婚的年龄,从男二十周岁、女十八周岁,更改为男二十二周岁、女二十周岁。
李春明到了五月份便到了法定的年龄。
可眼下国家正大力推行‘晚婚晚育’政策,即便到了法定年龄,单位也会劝说不符合晚婚标准的年轻人再等等。
大多数小年轻,都会听从单位的意见。
可是他跟别人不一样。
他二十二岁,是不符合现在晚婚的规定,可朱霖已经二十八岁了。
若是再等个三年,朱霖都过了三十了,这...
李春明想的正入神,编辑室的大门被人从外面推开。
一位戴着黑框眼镜的中年男子坐在轮椅上,有些局促地停在门口。
他环顾四周,见大家都在伏案工作,便摇着轮椅悄悄来到靠门最近的何晓晓桌前,低声道:“同志您好,我是接到报社通知过来改稿的。请问,赵启蒙编辑坐在哪里?”
“找赵编辑啊,你...”
何晓晓抬手正要给他指路,见来人行动不便,改口道:“我推你过去吧。”
“不用、不用,您跟我说一下,我自己过去就行。”
话未说完,热情的何晓晓已经推起了轮椅:“赵编辑,这位是来改稿的同志。”
正在指导王建军的韩彦昌闻声抬头,看见轮椅上的身影,点了点头:“您好,请问您的作品是?”
“赵编辑您好,我叫史铁升,我的作品叫《午餐》。”
听到‘史铁升’三个字,李春明手中的钢笔微微一顿。
他悄悄转过头,打量着这位坐在轮椅上的清瘦男子。
谁又能想到,此刻略显拘谨的投稿作者,日后会成为当代文学史上熠熠生辉的名字。
“哦,你稍等。”
韩彦昌从文件柜里找出原稿,扫了眼站在一旁的王建军。
这个新编辑已经跟班学习一周了,正好是个考核的机会。
韩彦昌将稿子递过去,“建军,你来给史同志说说修改意见。”说完又对史铁升解释道:“这是我们新来的编辑,我在旁边把关。”
“好的、好的,辛苦您了。”
王建军讲的修改内容,韩彦昌是认可的。
可随着他越说越多,这位叫史铁升的作者却越发的紧张。
到了后面,鬓角都冒汗了。
只说缺点,不提优点,这得多考验别人的承受能力。
整不好一个好作家就被这么整没了。
见状,韩彦昌将口中的茶叶梗吐掉,冲着王建军摆了摆手:“行了,就到这吧。”
转头看到李春明看着这边,抬手将稿子递了过去:“春明,你来说说?”
三千多字的文章,在李春明一目三行中,十多分钟便看完了。
注意到史铁升因为紧张手指捏得有些发白,李春明喝了口水,组织了一下语言。
李春明的声音温和却有力:“先说优点,您选取的残疾工人群体视角非常珍贵。”
他翻开其中一页:“比如这段对老孟的描写,寥寥数语就让这个人物立住了。”
史铁生紧绷的肩膀稍稍放松,镜片后的眼睛亮了起来。
“不过...”李春明话锋一转。
“您看这段车间对话,”李春明指着稿纸中间部分,“用了太多当地方言,虽然真实,但会影响作品的普适性。”他顿了顿,“比如‘忒’‘咋整’这类词,可以适当替换成更规范的表达。”
李春明轻轻翻动稿纸:“最大的问题是结构。现在像几个生活片段拼贴,缺乏主线串联。但这个‘半小时’的设定很妙!”
“如果把标题改成《半小时午餐》,整篇围绕这短暂的喘息时刻展开,既增强戏剧张力,”手指在稿纸上轻叩两下,“又能形成精妙的象征,残疾工人们被压缩的生存空间。”
听着李春明的点评,记着笔记的史铁升的眼睛越来越亮。
而一旁的王建军却怔住了,方才自己提了二十多条修改意见,却不及李春明这几点切中要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