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办公室的门在文斯和列奥身后关上时,托马斯·汤普森感觉自己身体的重量仿佛才重新回到那把高级真皮座椅上。
他不是没有过豪赌。在政坛这个巨大的赌场里,每一个决策都是一次下注。但他从未下过这么大的注,大到他甚至看不清赌桌的另外一头坐着谁。
“一个即将诞生的,可以和底特律分庭抗礼的科技帝国的地基!”
文斯的话语仿佛还在办公室里回响。他这一生,都在谨小慎微地向上爬,在市议会的泥潭里和戴维斯那样的政客缠斗,争夺着那些看得见的预算项目和权力。但文斯为他描绘的是一个他从未敢想象的宏伟蓝图。
这个诱惑足以让他赌上自己的政治生命。
或者说也只有他这种性格才会变成真正的赌徒。
他拿起电话,听筒因为手心的汗水而有些湿滑。
“接规划部主管约翰逊。”他对着话筒命令道。
片刻之后,电话接通了。
“约翰,是我,汤普森。你手头所有的事情都先停一下。我需要一份清单,城南和东湾所有可用的工业用地,特别是那些靠近港口和铁路的废弃仓库或者造船厂。面积要足够大,电力供应必须能保证,要有扩建的潜力。对,最重要的一点,必须能够以最快的速度走完审批流程。用什么名义?国家安全战略储备用地。别问为什么,照做就行。今天下午下班前,我要看到这份清单摆在我的办公桌上。”
挂断电话,他没有片刻停歇,又拨通了市财政主管的电话。
“弗兰克,准备一笔紧急市政贷款的审批文件。金额?暂时留空。用途?支持一家为国防部提供高新信息技术支持的‘非政府承包商’建立西海岸生产基地。对,你没听错。保密等级是最高。如果有人问起,就说是我的特别授权项目。戴维斯那边要是嗅到了味道,让他直接来找我。”
一连串的电话打了出去,汤普森感觉自己像一个在战场上调兵遣将的将军。
如果现在让他去打苏联人,他也毫不畏惧。
他从未感觉如此充满力量。
做完这一切,他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点燃了一根雪茄,喊来了自己的秘书。
躺在座椅上,畅快地闭上了眼睛。
……
回到费尔蒙酒店,列奥一进门就再也绷不住了,在套房里兴奋地来回踱步,最后一把抱住文斯,蒲扇般的大手在他背上拍得砰砰作响。
“你他妈的是个天才!文斯!是个不折不扣的语言魔术师!”他吼道,“科技帝国?奠基人?你是怎么想出这些词儿的?我听得都差点信了!说真的,我们到底是不是在为那个什么NASA做事?我怎么感觉我们像两个从好莱坞片场跑出来的骗子?”
文斯被他拍得直咳嗽,好不容易才挣脱出来,他整理了一下被弄皱的西装,没好气地说:“小声点,你想让整个酒店都知道吗?”
他走到吧台,给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也给列奥递过去一杯。
“我们是不是骗子,取决于我们最后能不能把东西造出来。至于那些话……我只是把汤普森心里最渴望的东西说了出来而已。”
他拍了拍列奥的肩膀:“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你了,我的厂长先生。土地审批、市政贷款、招募工人、和那些工会头头打交道,这些都是你的专长。记住,我们是在为国家安全执行最高机密任务,姿态要高,要求要硬,不要怕给他们施压。有任何解决不了的问题,就给我打电话。”
“操,”列奥骂了一句,但脸上却没有丝毫畏惧,反而充满了跃跃欲试的兴奋,“这可比在布鲁克林倒卖二手车零件刺激多了。行,工厂的事交给我。”
和列奥分开后,他拐进了几条街区,把列奥的西装还回去,又回到了自己最初落脚的那家廉价旅馆。
他把自己扔在吱嘎作响的床上,昂贵的西装随后丢在一旁。
床头柜上放着一个牛皮纸包裹,是旅馆老板转交给他的。
他想了想,坐起身,拆开包裹。
里面是几本崭新的书,带着油墨的清香。
书的封面设计很简单,白色的背景上,一只黑色的杜鹃鸟正从一个铁丝网构成的巢穴中振翅欲飞。
书名是几个粗大的黑色字母:《飞跃疯人院》。
作者署名:文斯。
他自己的书。
它终于变成了铅字,摆在了他的面前。
他随手拿起一本,指尖摩挲着封面,一种复杂而奇妙的感觉涌上心头。
又意外又平静。
这感觉不同于与之前任何一个在报纸上刊登的作品。
这是一种更深沉更纯粹的喜悦,是一种创造者看到自己作品诞生时的满足。
书里夹着一张劳伦斯寄来的短笺,上面潦草地写着几句话:“文斯,恭喜!首印五千册。另外,随信附上你的预付稿酬支票。还有,看看城市之光书店吧,我们把你的书和金斯伯格那个疯子的诗集摆在了一起,我觉得你们俩的作品能互相点燃对方的读者。”
文斯从信封里抽出一张薄薄的支票。劳伦斯依旧抠抠搜搜的,只给了他2000美金。不过如果之后书卖的好,他还能拿到百分之六十的分成,这算是很不错的合同了。
他把支票和书放在一边,站起身,走到窗前,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他需要一点酒精,找一个地方,独自消化这双重的胜利。
他离开旅馆,凭着记忆,走进北滩附近一家灯光昏暗烟雾缭绕的小酒馆。
酒馆里萨克斯的声音慵懒而神经质。
文斯在吧台找了个空位坐下,要了一杯最便宜的威士忌加冰。
他没有急着喝,只是转动着酒杯,看着琥珀色的液体在冰块间晃动,思绪万千。
他的脑海里两条截然不同的人生轨迹正在交汇。
一条是作家文斯。《飞跃疯人院》里的麦克墨菲,是一个反抗者,一个用疯狂和生命去冲击那座冰冷坚固的疯人院的英雄。这是一种堂吉诃德式的抗争,悲壮而纯粹。
另一条是商人文斯。他用谎言和口才,成功地将一个精明的政客玩弄于股掌之间。在这个故事里,他自己,就是那个制定规则的护士长。
这两种身份,一个反抗体制,一个利用体制,竟然有种莫名的讽刺。
文斯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
辛辣的液体灼烧着他的喉咙,让他的头脑更加清醒。他忽然觉得,这两者或许并没有那么不同。作家通过构建虚构的故事,来揭示现实的荒诞。而他这个骗子,则是通过构建一个荒诞的现实,来达成自己的目的。两者都需要敏锐的洞察力,需要理解人性的欲望恐惧和盲从。
汤普森为什么会上当?因为他渴望权力,渴望在历史中留下自己的名字,因为他对那个来自华盛顿的宏大叙事充满了敬畏和想象。
他所做的不过是写了一个汤普森最想读的故事,然后让他自己成为了故事的主角。
他想起了出版商信里提到的金斯伯格和他的诗集《嚎叫》。
离开旅馆前,他在街角的“城市之光”书店里看到了那本薄薄的小册子,黑白封面,设计得像一份地下传单。
他买了一本,此刻就揣在风衣口袋里。
他拿出那本诗集,借着吧台昏暗的灯光翻开了第一页。
“我看见这一代最杰出的头脑毁于疯狂,挨着饿歇斯底里浑身赤裸,拖着自己走过黎明时分的黑人街巷寻找狠命的一剂……”
仅仅是第一句,就仿佛一声惊雷,带着毫不掩饰的愤怒和痛苦,狠狠地砸进了他的脑子里。
这是一种完全不同的文字,它不像小说那样需要铺陈和结构,它就是一团燃烧的火焰。
文斯合上诗集,将它和自己的《飞跃疯人院》并排放在吧台上。
一本是愤怒的嚎叫,一本是冷静的反抗。
它们是这个时代两种截然不同的声音,却又指向了同一个敌人。那个试图将一切都标准格式化,试图扼杀所有自由意志的庞大而无形的体制。
“嘿,伙计,这本书写的不错。”一个声音打断了文斯的思绪。
他转过头,看到邻座一个留着山羊胡,戴着贝雷帽的男人指着他的《飞跃疯人院》。
男人看起来三十多岁,眼神迷离,身上有一股大麻的味道。
“我下午在‘城市之光’看到的,”山羊胡男人拿起那本书,翻了翻,“关于疯人院的故事?有点意思。不过,真正的疯子都在疯人院外面,不是吗?他们穿着西装,管理着国家,发动战争,把我们所有人都关进了一个更大的疯人院。”
文斯笑了笑,举起杯子示意了一下:“为外面的疯子们干杯。”
“干杯。”山羊胡男人也举起了酒杯。
“我喜欢这本书的切入点,”山羊胡男人喝了一大口,谈性甚浓,“用一个疯人院来隐喻整个社会,这很酷。但我觉得,还不够。如果能像艾伦·金斯伯格那样,直接对着那些混蛋的脸吼出来!把他们的领带扯下来,塞进他们的屁眼里!那就更爽了!”
他挥舞着手臂,显得有些激动。
文斯安静地听着,没有反驳。
这是两种不同的路径。金斯伯格代表的是彻底的不妥协的决裂,他们试图用诗歌和放浪形骸的生活方式,在体制的墙壁上撞出一个洞。
而他自己,则选择了一条更迂回也更危险的道路。他进了体制内部,学习它的语言,利用它的规则,然后从内部将它扭曲变形,为自己服务。
谁更高尚?谁更有效?文斯不知道。
他的灵魂里,一半是诗人,一半是投机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