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勒教授被文斯这句冷不丁的话噎了一下,刚刚酝酿起来的满腔豪情,瞬间像是被戳破的气球。他哭笑不得地指着文斯,对全班同学说:“你们看,这就是我们这位伟大的新新闻主义作家的另一面——永远别忘了稿费。”
教室里爆发出一阵善意的哄笑,紧张的气氛彻底消散了。哈维他们笑得最开心,他们觉得这样的文斯先生,比那个在讲台上侃侃而谈的文学偶像,更加真实,也更加亲近。
米勒教授扶了扶眼镜,嘴角抽动了一下,似乎想笑,又有些无奈。
他看着文斯那张一本正经的脸,终于还是没忍住,笑出声来。
“哈哈,文斯,你……”他摇了摇头。
他转向全班同学,摊了摊手,解释道:“各位,请不要误会。文斯先生提出的问题,恰恰是这场战争中最现实的一部分。我们不能只躲在象牙塔里振臂高呼,却忘了外面的世界是如何运转的。艺术家也需要吃饭,思想的传播也需要成本。这是我们这场运动必须面对的现实。”
然后,他重新看向文斯:“这是系里自费出版,主要是为了支持学生们的创作,所以……坦白说,没有稿费。不过,”
他话锋一转,“如果你愿意将你的这篇文章授权给我们收录,我可以向系里申请一笔‘特别顾问’的费用给你。你知道,指导学生们进行后续的编辑和整理工作。三百美元,你看怎么样?”
三百美元。对于一篇课堂习作来说,这绝对是一笔巨款。但对于一篇将要收录进《向伯利恒跋涉》的文章来说,这个价格又显得微不足道。霍华德那边,《乡村之声》一篇专栏的价格远不止于此。
但文斯几乎没有犹豫就点了点头:“成交。”
他看到了米勒教授眼中的诚意。这个提议背后的价值不是金钱可以衡量的。米勒教授正在动用他的一切资源,为这些初出茅庐的年轻人,也为他自己,打造一艘船。足以让他们在风暴来临之际不至于被第一个浪头就打翻在地的船。
教室里的气氛再次活跃起来。欢呼声比刚才还要热烈。
如果说刚才的激动是出于一种被认可的荣誉感,那么此刻的欢呼,则是因为他们真切地感受到了自己正在参与一件真实的事情。
米勒教授的计划很快就获得了系主任的批准。
这位同样思想开明的主任,不仅批准了预算,还慷慨地将学校印刷厂的档期优先排给了他们。
哈维和其他几个积极的学生自告奋勇地组成了编辑小组,每天下课后就围在文斯和米勒教授身边,兴奋地讨论着排版、字体和封面设计。
文斯也乐得清闲,把具体的编务工作都交给了这些精力旺盛的人,自己只在关键问题上给些意见。
一个念头,在他脑海中慢慢浮现,并且越来越清晰。
旧金山是这场文化战争的西海岸前线,但主战场,或者说舆论的中心,依然在东海岸,在纽约。要让全美利坚,光靠一本大学内部发行的习作集是远远不够的。
这个疯狂的想法一旦出现,就在文斯的脑子里挥之不去。
他开始在自己的公寓里来回踱步,手中的香烟一根接一根地燃着,烟灰缸里很快就堆起了小山。
虽然他现在影响力很小,只局限在旧金山这个圈子里。但完全不妨碍文斯已经认识了不少重量级的作家。
名单在他的脑海中一个个跳出来。
第一个,是肯尼斯·雷克斯雷斯。这位旧金山文艺复兴的教父,垮掉派的引路人,诗人和评论家。他扎根旧金山多年,是当地文化圈的旗帜性人物。有他的加入,就等于得到了本地最强大的支持,也为这个合集奠定了思想的基石。
第二个,自然是艾伦·金斯伯格。《嚎叫》的作者,虽然他现在和文斯一样都在等待着出版。
提到金斯伯格,就不能不凯鲁亚克,文斯和他也算认识。《在路上》的作者。
虽然近些年他日渐消沉,与轰轰烈烈的嬉皮士运动也保持着距离,甚至在政治上趋于保守。但文斯依旧觉得,有必要把他拉进来。
然后,是东海岸的重炮。
诺曼·梅勒和杜鲁门·卡波蒂。前几天他们才见过面。
不得不说,这两个都是刻薄的疯子。
诺曼·梅勒是典型的坏小子。他的文字雄性荷尔蒙爆棚,同样也是剖析着美利坚的政治、权力和暴力。
而杜鲁门·卡波蒂的风格华丽、细腻,甚至有些妖媚,毕竟他是公开的同性恋,甚至自恋到用自己的照片作为小说封面。
他混迹于纽约上流社会,似乎与旧金山的嬉皮士们格格不入。但卡波蒂对社会边缘人的深刻洞察,以及他对“正常”与“异常”边界的探索,与《飞越疯人院》的主题有着惊人的契合。
将他拉入阵营,会极大地拓展这本合集的广度和深度,证明这场反思并不仅仅局限于反叛青年,而是触及了整个美利坚社会的神经。
这个名单,几乎囊括了当时美国文坛最大胆、最富争议、也最有才华的一群人。任何一个人,都足以让一本杂志的销量翻倍。
而如果把他们所有人都聚集到一本书里……
文斯自己都感到一阵兴奋的战栗。
这简直是疯了。但在这个时代,不做点疯狂的事情,又怎么能证明自己还活着?
过去之所以迷人,文学之所以迷人,正是因为许多的天才都是疯狂的偏执的。
一个不那么正确的道理,越是偏执越是有个性的人越是能写出好东西。
他掐灭了烟头,拿起了电话。
第一个电话,他打给了雷克斯雷斯。
电话接通后,传来一个苍老但中气十足的声音。
文斯说明了来意。他提到了米勒教授的写作工坊,提到了《飞越疯人院》,顺便讲了讲那篇关于“无形疯人院”的文章,以及那个学生们的合集。
电话那头的雷克斯雷斯沉默了很久。文斯甚至能听到他沉重的呼吸声。
“米勒是个不错的家伙,虽然有时候有点书呆子气。”雷克斯雷斯缓缓地开口,“你说的这个想法很有趣。用福柯的理论来解读当下的运动……这比那些报纸上只会嚷嚷着‘性、毒品、摇滚乐’的蠢货记者高明多了。”
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我喜欢这个主意。我最近刚好写了一首关于城市之光的诗,或许可以用。你让米勒把稿子寄给我看看,如果质量还过得去,我就把我的诗给你们。”
“太感谢您了,雷克斯雷斯先生。”文斯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
“别叫我先生,叫我名字。”雷克斯雷斯说,“金斯伯格的电话,我给你。”
挂掉电话,文斯士气大振。
他立刻拨通了第二个电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