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证明,温玖等人的伏击并非徒劳。
子夜时分,密室甬道的幽暗深处,一场猝不及防的搏杀骤然爆发。最终,两人被生擒,冰冷的尸骸横陈于地,宣告着其余反抗者的终结。
刑房内,空气仿佛凝固,弥漫着血腥与焦糊的刺鼻气味。角落的铁锅里,木柴噼啪作响,跃动的火舌舔舐着锅底,将一室映照得忽明忽暗。负责誊录的书吏,在摇曳的灯火下,脸颊被热浪熏得酡红,豆大的汗珠不断从额头滚落。然而,这逼人的酷热似乎与他无关,他紧握毛笔的手指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笔下墨迹歪斜,如同置身严冬。
隔壁的牢房里,凄厉的哀嚎与绝望的求饶声交织一片。在这里,血肉之躯沦为砧板上的鱼肉,尊严被践踏得粉碎,冰冷的刑具都带着居高临下的傲慢。张琼曾幻想过同伴会如神兵天降般劫狱营救。但这渺茫的希望在残酷的现实面前,如同薄冰般瞬间碎裂。他仍在“招供求生”与“宁死不屈”的念头间痛苦挣扎,直到亲眼目睹邱武与陆绍庭如同被宰割的牲畜般,浑身是血、气息奄奄地被拖进来,扔在污秽的草堆上。那一刻,所有的念头都烟消云散。
邱武艰难地喘息着:“别……别招……”他全然不知自己此刻的模样何等骇人,“刑讯……忍一忍……就过去了……”他精心构筑的心理防线,在剧痛与绝望的洪流中顷刻崩塌。言语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在自我折磨与时间煎熬的双重碾压下,他内心的软弱迅速滋长蔓延。
当冰冷的刑架触碰到他的身体,恐惧彻底吞噬了他。“我招!我全说!放过我!”求饶声脱口而出。
温玖与赵亭无声地交换了一个眼神,紧绷的气氛迎来松弛。
审讯正式开始。
赵亭冷硬道:“姓名?”
“张琼,漳州府人,隶属重庆府分舵。”张琼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虚弱。
温玖单刀直入:“黑水帮在渝州城,有多少人手?”
张琼慌忙摇头:“小人不知。人员名册都在分舵主手里。黑水帮各个盐仓守卫互相断绝,我只负责看守盐仓。和我一起被……被你们杀死的大汉叫褚苍,辰州府人。我平时都听他的,我没杀过人!”
赵亭追问:“黑水帮如何运作?盐货如何流转?”
“分舵主说,与沿海煮盐匠有私下交易。运盐分水陆两道:水路用改装船只,夹层藏盐,借其他商号的旗号掩护,沿运河支流分销各州府;陆路用骡马押运,前有行商探路,中有骡队护送,还有……还有专门断后的‘死士’负责排查危险,清除障碍。”
赵亭眼神锐利如刀:“你如何知晓这些内情?休要欺瞒!”
张琼吓得连连摆手:“都是褚苍告诉我的,他就是死士,这些都是他酒后说的!”
温玖抓住关键:“你们堂主叫什么?”
“不知道,堂主极其神秘,连分舵主都未必见过。我这等小卒,更没资格知晓了。”
“城中盐货如何销赃?”温玖紧逼。
“小的真不知道,我只是个看仓库的。”
“当真?”温玖语气森然,一个眼神示意。
张琼惊恐地瞪大眼睛,看着烧红的烙铁在视野中逼近。皮肉烧焦的“滋啦”声伴随着钻心的剧痛猛然袭来,那令人作呕的气味瞬间冲垮了他残存的意志。他甚至来不及惊讶于自己脑海中突然清晰浮现的片段,便失声尖叫:“别,我知道,我知道!”
他语无伦次:“他们……他们通常和城里的大户人家合作,销掉近半的盐货。剩下的,散在市井坊间偷偷售卖。”
赵亭立刻抓住重点:“可知渝州城与你们合作的大户是谁?”
张琼一脸苦涩:“这……这我是真不知道。”
温玖与赵亭心中俱是一沉。若张琼所言非虚,那么这些城中的富户巨贾,便是黑水帮天然的庇护伞。要想彻底拔除这颗盘踞渝州的黑水毒瘤,阻力之大可想而知。况且城中豪商林立,哪些是黑水帮的爪牙,无异于大海捞针,必将耗费无数心力。
温玖脑中灵光一闪,突然发问:“顾稼勇、顾稼财、顾稼辉三人,与你们是何关系?”
张琼不假思索:“顾稼勇负责提供藏盐的场所,用崇真观作掩护。顾稼财……应该是负责销赃,具体我不太清楚。顾稼辉?没听说过,是顾稼勇的本家兄弟?”
温玖眼中精光一闪,转头对田牢头低声吩咐:“在他身上弄点‘伤’出来,要像真的,再去和那两人对对口供。”
“是。”田牢头应声,在张琼新一轮的告饶声响起前,快步离开了这阴森压抑的牢笼。
很快,一股肃杀之风席卷了渝州城。衙门的差役如同梳篦般密集排查,目标直指城中的江湖术士和各府护院。面对近乎羞辱的盘查,拒绝者立刻被绳索捆缚,投入暗无天日的牢狱。几个自恃武艺高强、在城中有些名气的汉子,打伤了盘查的差役,被闻讯赶来的赵亭含怒出手,当场格杀。赵亭武功虽不及温玖,对付这些三教九流却绰绰有余。
在城中世家大族的联合施压之下,尤其是遭了贼、被一把火烧掉库房的杨府,知府孙仕林不得不下了死命令,要求务必严惩凶犯,甚至调拨了部分城防兵丁协助。温玖等人见势态严峻,不敢怠慢,拿出十二分精神,各自率领一支队伍,在城中展开拉网式的搜捕排查。至于顾稼勇三兄弟的命案,在权贵的干预下,只得暂时搁置。
渝州城的风暴尚未来袭,盘踞在忘忧棚里的那些人们,却已早早嗅到了山雨欲来的气息。他们小心翼翼地伸出触手,打探着牢狱中新添的案犯,赫然发现,投入大狱的十之六七,竟是近日黑市里异常活跃的人物。更令人心惊的是,温玖抓捕的“杂鱼”中,竟有一条是本地洪泰帮副帮主余恩仇的亲侄儿。惊怒之下,他们敏锐地察觉到,黑市内部有人与衙门勾结,企图借机清洗他们的势力。很快,那个“两面三刀”的人被挖了出来——莫玉娘,忘忧棚里开酒摊的女人。
他们急于拔除这颗嵌入黑市的“毒牙”,然而事与愿违,伸出去的手,在一片暗流涌动中被无声无息地斩断。洪泰帮头目刘铳,素来听闻这女人的名声,对这朵带刺的“黑牡丹”嗤之以鼻,认定她不过是靠讨好男人在黑市立足的花瓶。
很快,他便为轻视女人付出了惨痛代价。他气势汹汹地带人闯入酒摊,桀骜地质问莫玉娘的“龌龊行径”。他身后的人甚至没看清莫玉娘是如何动作的,刘铳已惨叫着倒在地上,手脚关节尽数被卸断,像一滩烂泥。
“滚远点嚎,别在老娘的地界聒噪,污了老娘的眼!”莫玉娘对他们毫不客气。
洪泰帮的死对头们乐得看对手吃瘪,但同样对这颗“黑牡丹”心存忌惮——不仅是忌惮她那神鬼莫测的身手,更忌惮她身后那若隐若现的庞然大物。胆大妄为者通常短命,但背景深厚的胆大妄为,往往被视为一种杀鸡儆猴的威慑。
当日下午,副帮主余恩仇亲自率人将酒摊围得水泄不通,连只苍蝇都难以飞入。各方势力翘首以盼,期待余恩仇兴师问罪,与那女人大打出手,最好能逼出她背后的神秘靠山。然而,他们注定要失望了。余恩仇来得快,去得也快。显然,双方只是进行了一场短暂的交谈。至于交谈内容,很快便不再是秘密。
温玖,这位平日里半年也难得踏足忘忧棚的捕头,这个月竟已是第三次登门。他望着莫玉娘那张愠怒的俏脸,心下明白,自己这次确实做得有些过火了。以往,渝州城明暗两道秩序分明,在知府孙仕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治理下,相安无事。但近来城中盗匪猖獗,杨府那把火更是烧得同为大户的人家心惊胆战,不得不联合向孙仕林施压。孙仕林的压力自然转嫁到温玖等人头上,温玖等人又将压力倾泻在本地的黑帮和江湖人士身上。层层重压之下,根基最浅者最先崩溃。简而言之,黑白两道脆弱的平衡被打破,黑道气焰过盛,知府孙仕林需要的是重新制衡,而非在自己的治下看到贼匪横行。
黑道中不乏明眼人,他们敏锐地察觉到了城中秩序的失衡,也感受到了来自官府的沉重压力。洪泰帮帮主徐文华便是其中之一。他对余恩仇那个不成器的侄儿锒铛入狱毫无兴趣,年轻人总要为自己的狂妄付出代价。在外人看来,洪泰帮在莫玉娘手下吃了瘪、丢了面子,他却一眼窥破,这恰恰是与白道沟通、借势而为的良机。于是,便有了余恩仇亲自登门“问罪”的戏码。两人很快达成默契,由莫玉娘牵线联系温玖,余恩仇代表洪泰帮及部分本地黑道势力出面谈判,那个不成器的侄儿,不过是捎带解决的饭后甜点。
雅间内,五人各自落座。莫玉娘居中调停,奉上香茗点心。温玖与陈牧一边,余恩仇与身后腰佩双刀、沉默如石的保镖刘耀(断手刘铳的兄长)一边。气氛凝重,暗流涌动。
温玖谨慎地打量着对面的余恩仇。此人年纪与自己相仿,身宽体胖,一捧浓密的长须,乍看之下像个养尊处优的富家翁,但其双眸开阖间偶尔闪过的精光,此人绝非表面那般简单。
彼此间的信任薄如蝉翼,维系的前提是自身安全。余恩仇带的保镖刘耀,样貌平平,眼神却锐利如鹰,对打伤弟弟的女人颇多审视,但职责所在,他紧绷的神经始终警惕地感知着周遭任何一丝异动。
温玖与这些人打过交道,深知他们性情各异,心狠手辣者有之,毫无底线者亦有之,心中尚存几分原则与底线的,在黑道中实属凤毛麟角。当自己找上门时,陈牧还以为是黑水帮案有了重大进展。事实上,温玖能感觉到陈牧曾试图抽身,无奈已深陷其中。他请求陈牧出手帮助,这是一份信任,是赵亭、王四都不曾拥有的。
余恩仇率先开口:“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我等知晓官府此番震动的缘由,愿为温捕头分忧一二。”他抛出了鱼饵,静待温玖咬钩。
温玖轻叹一声,反问道:“余副帮主可知,你们将要面对的,是何等对手?”
余恩仇心头一凛:“哦?此事另有隐情?”
一旁的莫玉娘忍不住插话:“此事牵涉‘黑水帮’,你们可有把握承受黑水帮的报复?”
“黑水帮?”余恩仇虎躯一震,身处黑道,他岂会不知“黑水漫漫,尸骨成途”的凶名?此事远超预料。他们原以为只是城中某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蟊贼或三流势力在兴风作浪,妄图借机上位,怎料竟钓出了这样一条择人而噬的恶蛟。
温玖继续抛下更震撼的消息:“前些时日,我们循线捣毁了黑水帮一座盐仓,内藏盐货,价值不下五万两白银。我怀疑城中连番失火,皆因黑水帮染指渝州。此帮行事狠辣乖张,剑走偏锋,在城内……”话至此处,他脑中如同划过一道惊雷,某个关键的念头骤然闪现,话语戛然而止。
余恩仇的目光停留在温玖脸上,惊诧于他为何突然住口。两人目光相接,一时间,雅间内的气氛变得诡异而凝滞。
莫玉娘在温玖面前挥了挥手,“怎么?被黑水帮的名头吓住了?”陈牧在一旁轻咳两声,打破沉默。
温玖猛地回神,将问题轻轻抛回:“余副帮主的意思呢?”
余恩仇心中迅速盘算:黑水帮是过江强龙,洪泰帮在渝州虽算一方豪强,但比起在黑白两道都根基深厚的黑水帮,终究差了一筹。若与黑水帮正面冲突,难保其他帮派不会趁火打劫,落井下石。
温玖呷了口茶,仿佛看穿了余恩仇的心思,缓声道:“无需多虑,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分舵,以贵帮在渝州的根基,足以应付。”
余恩仇神色变幻不定,即便只是一个分舵,打掉小的,难保不会引来老的疯狂报复。他心中反复权衡利弊,最终沉声道:“黑水帮一事,仅凭温捕头一面之词,不足为信。捕头手中,可有确凿证据?”
温玖闻言一愣:“证据自然是有,只消你随我去牢里……”话一出口,他立刻意识到失言——对方本就是黑道中人,在帮中位高权重,邀请其同往牢房,岂非形同“请君入瓮”?果然,余恩仇和刘耀的表情瞬间变得古怪。温玖连忙补救:“凡黑水帮众,身上必有‘黑船纹龙’的隐秘标识。若贵方不信,可派一位信得过的兄弟随我前往验看。”
余恩仇捻着长须,沉吟片刻,对身后道:“刘耀,稍后你随温捕头走一趟牢房。”刘耀瓮声应道:“是。”
“免了,我会跟人打好招呼,你直接报上我的名字即可。”
余恩仇将话题拉回正轨:“此行本为解决城中搜捕之事,不料竟牵涉如此之大。言归正传,我等希望官府就此收手,停止无差别的施压。若官府应允,洪泰帮愿为平息城中纷乱出一份力。”
“不是说了吗?与黑水帮……”温玖试图将话题引回。
余恩仇果断抬手止住:“我等只为解决城中搜捕一事,不为黑水帮。温捕头,化解矛盾与解决根本问题是两码事,莫要再煽风点火了。”
温玖暗道一声“老狐狸”。一涉及黑水帮,立刻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想骗他下水绝非易事。不过,凭借莫玉娘提供的名单,打击城中宵小、敲山震虎的目的已基本达到。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他沉吟片刻,终于点头:“好。我可以下令停止城中的抓捕排查,此事亦可就此告一段落。但,你们必须暗中助我查探黑水帮的消息。”
“我方才已言明,不可牵扯黑水帮!”余恩仇语气渐生不耐,身后的刘耀更是目露凶光,手已按上刀柄。
莫玉娘端起茶盏,急忙打圆场:“有话好说,好好谈,莫要动气。”她狠狠瞪了温玖一眼,若非洪泰帮花了重金请她出面调停,其中自然包括了赔偿她酒摊的损失,她真想立刻跟这家伙算算账——得了便宜还卖乖。
温玖摊开双手,语气带着几分强硬的理所当然:“并非要贵帮与黑水帮撕破脸皮,仅仅是帮忙打探些消息罢了,何至于动如此大的肝火?连这点举手之劳都不肯帮,余副帮主今日又何必坐在这里与我谈判?‘舍不着孩子套不着狼’的道理,您应该比我更明白才是。”
余恩仇沉默不语。温玖步步紧逼:“贵帮出面调停,既保全了自身羽翼,又在道上挣足了脸面,那些人日后自会承你们的情。恶人全由我们官府做了,好人却让你们当尽,天下哪有这般便宜的事?不过是打探点消息,又不是逼着贵帮兄弟上阵厮杀、流血卖命,何必如此推三阻四?”
余恩仇面皮微动,似在挣扎,最终让步道:“三天!三天之后给你消息。”
“一天!”温玖语气斩钉截铁,“我只给你们一天时间!洪泰帮在渝州经营多年,耳目众多,总不至于全是吃干饭的。明日此时若不给消息,搜捕行动照旧。”
“放肆。”刘耀再也按捺不住胸中怒火,暴喝一声,“臭小子,休要张狂。”
“啪。”一声脆响。
余恩仇霍然起身,反手一记耳光重重抽在刘耀脸上,怒斥道:“我让你说话了?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刘耀猝不及防挨了一下,脸颊瞬间红肿,他强压住翻腾的屈辱与怒火,紧抿嘴唇,不再吭声。
众人只当没看见这插曲。余恩仇转身对温玖拱了拱手,脸上挤出一丝笑容:“管教不严,让温捕头见笑了。”
温玖面无表情地摆摆手:“免了。我的要求就这些。今日,我给余副帮主这个面子,城中的搜捕会立刻停下。明日……”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我就不敢保证了。”
余恩仇脸上堆着笑,目送着温玖与陈牧的身影消失在门外。笑容瞬间敛去。他同样起身,向莫玉娘告退。无数双眼睛紧盯着这场黑白两道的短暂会晤,无人知晓这开始与结束,究竟会在这渝州城的暗流中掀起怎样的波澜。翌日,洪泰帮在城内骤然动作频频,引得各方势力纷纷侧目,焦点都集中在了下午那场神秘的会谈上。
驶离忘忧棚的马车上,余恩仇闭目养神,缓缓道:“还是太沉不住气了。你那性子,还需多磨砺。”
刘耀不忿道:“我就是看不惯他那副趾高气扬的嘴脸。”
“那又如何?逞一时口舌之快罢了。莫忘了你我的身份。他是官,我们是贼。做贼,就要有做贼的觉悟。你如此嚣张行事,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官,他是贼。你这般冲动,迟早要吃大亏的。”
“哼。吃亏之前,我会让他们先见识见识我手中双刀的厉害,管他是官是贼,都吓不倒我。”
“刀再快,终究是凶器。刀者,大凶。你真正该倚仗的,是这里。”余恩仇点了点自己的脑袋,叹息道,“方才你固然可以拔刀逞凶,图一时痛快。可杀害官差的滔天罪责,你担得起吗?洪泰帮担得起吗?再快的刀,若无刀鞘收敛锋芒,终有折断之日。”
事实上,温玖强硬的态度让余恩仇感到不快。纵然形势比人强,对方也不该如此仗势凌人。更让他恼火的是刘耀插口的时机——竟妄图在莫玉娘的地盘上与官差动手。他还以为是在帮中自家堂口吗?他本想再周旋一番,争取更宽松的打探时限,奈何温玖态度强硬,加上刘耀这莽夫一闹,彻底堵死了回旋的余地,最终只能咬牙答应下来。
若非看中刘耀一身在帮中排得上号的硬功夫,他今日绝不会带此人前来。
“明日你去衙门牢房,务必确认他今日所言‘黑船纹龙’标识的真伪。记住,”余恩仇加重语气,“给我压住你那臭脾气!”
刘耀讪讪道:“属下明白。”
顾孝先知道,直面父亲死亡真相的这一天迟早会来。只是没料到,它来得如此之快,如此猝不及防。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他还没准备好,去坦然接受那冰冷的现实。
在日后无数个凉风习习的夏夜,当他昏昏欲睡、神思恍惚之际,嘉轩四年那个血色弥漫的夜晚总会清晰地浮现:父亲永远地倒在血泊之中,怀中冰冷的尸身灼烧着他的心,却怎么也烘不干他脸上的泪水。
当温玖再次登门拜访时,顾孝先一身缟素,神情淡漠,眉眼间凝结着哀戚与难以化解的敌意。他将父亲之死,一厢情愿地归咎于温玖的办事不力。
“又来叨扰了,顾少爷。”温玖拱手道。
顾孝先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目光落在别处。
温玖心头掠过一丝尴尬,自然明白这敌意从何而来。办案不力的苦果,只能自己默默咽下。他暗自苦笑,面上却正色道:“我等此来,是为搜寻线索。”
顾家顶梁柱轰然倒塌,千斤重担骤然压在了年轻的顾孝先肩上。他与整日游手好闲的堂弟顾兆麟截然不同。自幼,他便被父亲安排学习算数管账,料理家中绸缎铺的生意。他天资聪颖,开蒙先生曾当着顾稼辉的面不吝盛赞,言其是读书做文章的好苗子。可惜生于商贾之家,科举功名已成镜花水月。这世道,人分三六九等,有些东西看似触手可及,实则从落娘胎那一刻起,许多路便已注定断绝。
顾孝先心中虽有芥蒂,却也明白一味得罪温玖并无益处,强压下翻涌的情绪,语气稍缓:“府邸在此,温捕头但搜无妨。”
“有顾少爷这句话,温某便安心了。”温玖转身,沉声吩咐:“搜!角角落落都给我仔细翻查清楚!”
王四、严光等衙役立刻散开,如狼似虎般扑向各个厢房。翻箱倒柜之声不绝于耳,房内的陈设器物被粗鲁地挪动、翻检,一片狼藉。府中的仆役女眷惊慌失措,瑟缩在角落,眼睁睁看着这些官差肆意翻动她们的私物。
不多时,顾孝先胸中那团压抑已久的怒火,终究是压不住了。他几步上前,一把扯住温玖的衣袖,声音因强抑愤怒而微微发颤:“还要搜到几时?”
“搜到有结果为止。”温玖试图安抚。
“你们究竟要找何物?告诉我,我亲自替你找。省得你们白费力气,也省得我顾家宅邸被翻得鸡犬不宁。”
温玖等的就是这句话,眉宇间刻意流露出几分“为难”,随即“勉为其难”道:“这……如何使得?也罢,我等要找的,是一本账簿。”
很快,书房内堆积如山的账簿被迅速搬出,包括近期的账目。温玖等人飞快翻阅,几十本厚厚的账簿在手中沙沙作响。
很快,温玖蹙紧了眉头:“没有找到。”
顾孝先一直冷眼旁观,此时才走近:“不知温捕头所寻,是何等样的账簿?可否明示一二?”
温玖沉默片刻,心中权衡着利弊,最终下定决心:“我们要找的,是一本黑色封皮的账簿。顾少爷,可有印象?”
顾孝先闻言,脸色微微一变,神情变得极其复杂,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他眼神短暂挣扎片刻,低声道:“请稍候片刻。”说完,转身快步离去。
趁他离开的间隙,温玖随手拿起一本账簿翻阅。泛黄的书页卷曲,墨迹陈旧,记录着密密麻麻的收支数字。突然,他的目光凝固了——账目显示,铺子常年入不敷出。
锦云庄庚子年冬月总簿
收项:
初五,沽杭绸三匹,得银四两五钱。(客:城南张府)
十二,沽苏缎两匹并零剪湖绉一丈,得银三两二钱。(客:东街李员外)
廿三,沽素绢五匹、彩帛两匹,得银五两八钱。(客:西市行商王客官)
本月共收:纹银拾叁两伍钱整。
支项:
初八,付苏州客商陈记,杭绸十匹货款,纹银叁拾两正。(赊欠两月,利银壹钱)
十五,付染坊工钱及靛青赊账,纹银贰两伍钱。
十八,支店伙二人月钱,纹银壹两陆钱。
廿五,付房租,纹银肆两正。
廿八,折价发卖积压旧色绸缎四匹,仅得银壹两捌钱,实亏贰两。
日常灯油炭火、笔墨杂用,约纹银捌钱。
本月共支:纹银肆拾壹两捌钱整。
结:
本月实亏:纹银贰拾捌两叁钱整。
他接连又翻看了几本不同年份的账簿,除却寥寥几本略有盈余,绝大多数都赫然写着触目惊心的“亏空”二字!顾稼辉名下的产业,竟常年处于亏损状态。
脚步声传来,顾孝先去而复返,脸色灰败,手中捧着的,正是那本温玖遍寻不着的黑色账簿。温玖不动声色地接过,迅速翻看,心头了然——这正是记录黑水帮藏盐地点和数量的暗账。他合上书页,状似随意地问道:“这账簿,顾少爷是从何处寻得?”
顾孝先声音低沉,带着些许疲惫与哀伤:“此乃家父临终所托之物,秘藏于祠堂祖宗牌位之后。”
“哦?”温玖目光如电,“顾少爷可曾看过其中内容?”
顾孝先摇头道:“未曾及时看过。”
王四在外头无声地合上了书房的门,将内外隔绝。书房内,光线透过窗棂,在两人之间划开一道明暗交织的界限。
